一.故乡的山山水水,无时无刻不在我脑海里萦廻。
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当数东dǎng岗gàng岭——即而下官方及书面语中时闻的东山岭。
我不爱它的官名,因为它不是出自老祖宗的原创,失却了先前的“土俗”又有太多的外地同名者。而且,将那座3-40米高的小丘,由“岗” 破格提升为“山”,似乎还过于牵强。
所以,尽管官方早在1958年就已通知改名,但我和乡亲们还一直执拗地称它为“东岗岭”。
我对东岗岭十分熟悉,因为我的确是地地道道的“岭下人”。
在岭上岭下,度过了我的烂漫童年、青葱少年,以及踌躇满志的早期青春。
自然对岭上的自然景致,闭目能详;对每条上山的通道都能如数家珍(注一)。
二.在上世纪5—60年代,整个东岗岭完全充盈着朴素的自然美,没有一丁点商业气息。斑鸠在山坡的草丛里欢歌,老鹰在山顶绕树盘旋。山上矗立着十几颗合抱的枫树,把山势生生地拔高了几十米。
沿枫木东行,到得岭的东峰,这是东岗岭的制高点。那时没建纪念
塔,周遭一片荒凉。
站在岩边,极目远眺,市湖的浩淼,琵琶洲的苍茫甚或远方宝珠岭的蜿蜒,都一览无余。
俯瞰脚下的南山腰,一颗百年古樟,植根于悬崖峭壁上,倾斜着直往东山大街方向延伸。
樟树下方约数米处,有一块桌面大的突出部。
其貌不扬,却能对稚童的每次石击发出“咚咚”的响应。干越先祖们称之为石鼓。同它临近的“神仙筷子洞”——个石岩圆孔一样,给了童年的我们予不尽的相像空间。
与东峰相呼应的是东岗岭的西峰。二者并列状如冠盖,据云:东岗岭的古称—“冠山”由是得名。
与东峰景物的奇异和诡秘相反,东岗岭的西峰给予我们的是朴实和自然。
这里曾是古刹“昌谷寺”的遗址。不过,那都是父辈的传说,我们从不曾见过它的踪影。只记得在光秃秃的山顶上,摆放着一座近2米高,且锈迹斑驳的铜鈡(注二)。
像是向人们诉说昌谷寺曾经的辉煌。
寺遗址南边的悬崖石壁上“桂秀墓”三个石刻字清晰可辨,它那被历史淹没的上古轶事,给人留下了不尽的爱情悬念和遐思。西峰中,最值得称道的名胜是“龙潭”。
在当时,还保持着原生态的娇美。
面积是现在的3—5倍。池的东、南岸是蒺藜丛生的巉岩,西、北边是自然天成的碎石池岸。
潭内水清如镜。从地底下涌出的清泉,四时不竭,汩汩地由西岸溢出,经由池旁的旧战壕,再流往岭坡。完成了池水的吐故纳新,滋润着山坡上的花草树木。
龙潭南边,当初还有一块不小的山顶草坪(注三)。
解放初,进驻余干的解放军就常常在这儿操练。每天清晨,在悠扬激越的军号声中,战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喊着雄壮的号子,把山顶的鸟雀都吓得“扑扑”地飞离窝巢。
那时,我才虚龄5岁,很爱和同伴们上岭去看热闹。那些军人千人一面,没给我们留下多大印象。只有一个身高马大的山东大麻子例外。他身背的大马刀和他满嘴的官腔粗话,使我们终生难忘。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学会的第一句普通话——“他马那个b”,就是从他那儿进口的。
三.不过,上述的军旅噪音没有持续多久,麻子连长他们南下后,东岗岭又恢复了惯有的宁静。
山上的生灵依然回到了自己原生态的的生活方式中。
枫树枝桠上,陈列着一个个喜鹊用枯枝搭成的窝巢。树顶的蓝天上,盘旋、呼啸着一只只老鹰。就连山道旁的灌木丛里,也不时飞出一两只未名的鸟雀。我家屋旁的芭茅里面也时有狐兔出没。
特别是狡黠的赤尾狐,一当人们稍事疏忽,如:晚关鸡橱,或忘抓抱鸡婆进窝。
它们就会及时下山,悄然潜入你的庭院里。难怪家乡老人会说:狐狸鬼精鬼精的,会打时(注四)也有人将这特异功能归因于灵异作祟,说是“狐狸拖鸡鬼带路”。此话的真伪,我都无从考证。
但东岗岭上狐狸的精明我是领教过的。
记得有一晚,我正在客厅的灯下做作业,突闻灶下有声微细的响声,我连忙举着煤油灯走去查看,一抬头,正与蹲在南墙上的一条狐狸目光相接。灯光下,只见它一对眼睛正发出森人的绿光。
我吓得浑身酥软,打了个冷激灵,手上的油灯险些掉落下地。
“哇嗷……”
它朝我发出了一声狞笑后,便箭一般地窜回了岭上的芭茅丛里。
母亲提醒我快去看看鸡橱。我忙走去廊檐下,果见橱门洞开。内边的大鸡小鸡像是预知有狐狸光顾似的,吓得“咯咯”地直叫唤,还一个二个争相往里边挤蹭。
四.1957年,是东岗岭野生动植物发展的巅峰期。那年春天,无论东坡西坡,漫山遍野盛开着紫红的杜鹃花(江西有些地方也称“映山红”)。一树树白森森的喇叭花,也如叠冰垒雪般地压弯了每根枝条。
这年,岭上经常出现野兔的踪迹。山雉也不时“扑啦啦”地被惊起。未名的小鸟毫无顾忌地在茅草堆里,刺蓬丛里,垒窝孵卵。它们物种的爆炸性繁衍,给我们岭下儿童,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记得有天清晨,我正在“七姊妹”树下晨读,突然,“哗”的一声,从树上掉下一只鹭鸶的雏鸟。大概刚孵出不久,它周身潮红,还没长出一根羽毛。
我不顾头顶上老鹭鸶的凄厉啼号,双手托起它,乐不可支地带回家饲养。
过不几天,小鸟长出了蓬松的白羽毛。我嫌它颜色太素,用水彩笔将它涂成五颜六色。
斑斑驳驳地带去学校,结果逗乐了一大群同学。
那年,昆虫也特别多,诸如:天牛、羽蝉、金甲虫,这些,都给我们予极大的精神享受。
所憾好景不长,1958年“大跃进”、“放卫星”、“挖煤”、“炼钢铁”一个接一个风潮,中断了东岗岭延续千百年的恬静美梦。先是“七姊妹”树(注五)被砍,东岗岭西麓被挖。
继而岭上岭下处处开窑“焖铁”(注六),乔木灌木争相被砍伐炼钢。
东岗岭顿时成了癞痢的脑壳——光秃秃,没毛了。也就从这年伊始,东岗岭的鹰鹊绝迹,狐兔失踪。
直到1963年,人们刚刚送走了“饥饿的瘟神”政府已认识到绿化荒山的重要性,这才号召机关学校,上山植树造林。还请来一名专职的护林员,人称“应山婆”,对树苗进行看服。
一年又一年,她用山前山后的转悠和呼叫,重新唤回了东岗岭的青春和活力。
注一:当时,从东山大街通往东岗岭的通路共有四条:一条大道,两条小道和一条便道。即岭南从文化馆下边拾级而上,经干越亭、县委招待所抵达中峰的石级;
岭北经烈士墓蜿蜒攀往北峰的林间小径,加上由东经孤老院(后改为敬老院)直达东峰的石间小道,及由西经舒记相馆、何家铁铺,过我家右转,傍徐喻中栈房的崖边石级。
可惜,最后那条上古流传下来,最为奇伟险峻的通道在1958年冰棒厂及1987年电影院的兴建时,先后被封闭,被废止了。而在岭的西北边,另辟了一条与东岗岭自然神韵极不般配的车道。
供居住在“东山宾馆”的权贵们上下方便。
注二:该钟为昌谷寺的遗物,在58年大炼钢铁,废金属回收时,被砸碎回炉熔毁。
注三:此平地已被东山宾馆二期扩建所占据。
注四:打时xió为干越方言中的“卜卦”,神机妙算的意思。此句指狐狸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注五:“七姊妹”树是长在西麓的数百年古樟,主干十几个小孩合抱粗,七个枝桠,每个直径都约有3米。详见拙作《“七姊妹”树下》。
注六:“焖铁”是58年大闹钢铁时的一种新发明,很具时代特色。
方法是:在山丘迎风的陡坡上开凿一眼窑,从上往下先后倒入柴火(多数是新砍下的树木)石灰石,铁矿石。再从下边点火。烧了几昼夜后,再倒入泥土保温焖制。
这样劳民伤财制出的大砣砣,其实根本不是钢铁,而是废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