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九点，老伴打完太极拳回来，情绪十分激动，刚进门，就给我讲述了一个她晨运好友——丘婆婆的故事。
一
丘婆婆是新近来到社区的外来住民，她是贵州遵义附近的一个小镇人。年约64—5岁，为人热情豪爽，可她一口贵州乡村口音，让周遭的邻居绝少有能听得明白的。
老伴同我走南闯北的，在语言上久经历练，所以，有些语言优势，连蒙带猜的，大体能明白她的意思。逢上在公共场所，还会帮她翻译解窘。所以，被丘婆婆看作是异乡的知音。大凡心里郁闷，遇上了不快的事情，都会私下里同她倾诉减负。
她谈到自己命苦，28岁就已丧夫，自己带着个4岁的女儿，挑着货担，一头水果，一头女儿地，上街问食，生活十分凄苦。栉风沐雨、风刀霜剑的磨难，使她充分体会到生意人的艰难；几十年的街头营生，更使她倍感赚钱的艰难，所以，平素间把每个子儿看得比车轮还大。
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大，还送上了大学，但自己也因劳累过度，落下了浑身的毛病。
女儿毕业后，在上海就业成家了。念及母亲悲苦一生，决意把母亲接来身边，看病疗养，安享晚年。好不容易做通了母亲的工作，在今年年初来到了上海。
女儿私下里给了她3万块钱，让她存下来，在女婿和其他人面前，就讲是自己带来的贴己钱，以应看病或其他急需。
怕母亲呆在家里发闷，女儿也鼓励她多参加小区的活动，融入到外界环境之中去，千万别在意必要的外交花费。
所以，在来我们小区的第二天，她就加入了老伴她们的太极团队，在老人活动中心的小院子里，笨手笨脚地舞弄着。早间的时光易于打发，但耳旁的音乐一停，拳友们陆续散去，她又得回到空落落的屋子里，苦捱时光穷发闷。
后来，她终于发现：周遭还有个日间活动的场所——“健康就好”。那里，每天8点，都有几十个老头老太，如“打工一族”一般，准时来此地报道。然后，店长带领她们做操，唱歌，甚或跳广场舞。气氛十分温馨、活跃。接下来着，他还播放视频，给大家开课，讲授“健康养生之道”。
大屏幕，色彩缤纷，声光并茂，让丘婆婆她们大开眼界。有时，店长还弄上一摞饺子皮和一碗肉馅，让大家一齐动手，又包又煮地，水汽缭绕间，生生营造出一片温馨祥和的气氛来，让人如置身于家人的节庆团聚，心神陶醉，不可自已。
每天下课后，店长还郑重地给每人手心里塞入两只鸡蛋，反复叮咛学员们一定得亲口吃，说是来自南方某地的长寿村，蛋里富含某微量元素——这是那里村民得以长寿的秘密。
礼物虽小，但店长言辞恳切，情真意切，不由丘婆婆不心怀感激。
二
店长小叶是一个帅气青年。他理一个时髦的高鬓角西装头，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不打领带，让人既感到职业的成熟，又不失情感的亲近。
他约莫23——4岁，大学刚毕业不久。先前入学时，父母赶时髦，硬逼他选学“工商管理”专业。不料，等他毕业时，此类毕业生已人多为患，私人老板哪甘愿“引狼入室”？把自己的家业，交给别人来打理！就这样，他坐在家里，整整啃了一年的“老”。后来，他来到上海，发现一家网络营销公司。
该公司的老板原先是一个贫穷的山野村夫。二十五年前，走出深山，来到闹市，不愿意打工，卖苦力，见当时风行的“传销”活动来钱迅速，便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凭借自己的聪颖和机灵，很快就成了“铂金”会员。
1998年4月21日，政府发出了《关于禁止传销经营活动的通知》，全面禁止传销。他便凭借多年传销的经验，将目光瞄准老人群体。
因为，这批人大都是文革造就的“文化次品”，知识底气不足，还保留有“计划经济”时代的思维惯性，如：对社会的一厢情愿，对环境缺乏防范意识，极易成为情感的俘虏；加上，自幼受“勤俭节约”思维的熏陶，省吃俭用，故而，口袋里都有一定的“剩余价值”。在如今的商品经济时代，年轻人都拼命外出去寻找自己的价值去了，剩下这些“空巢老人”，情感上十分孤独。
于是，他针对这些特点，注册办起了一家“健康就好”公司。公司营业执照上写的是：这是一家集老人娱乐、养生、电脑等新科技知识普及于一体的半福利性质的公司，主要营业宗旨是还“空巢老人”予快乐、健康和幸福。
后来，他们又从网络大亨——马云身上得到启发，在公司里安装了电脑网络，帮那些“科盲”老人网购，让他们也同年轻人一样，尝尝网络快递，点击货到的“快感”和“爽劲”。
就这样，他巧妙地把市场上业已“臭名昭著”的“硬传销”变为了“无声无息” 的网络“软传销”。
他的这一转变十分成功。很快就实现了企业孵化的“滚雪球”效应，不到两年功夫，光上海地区就办起了十家分店。
小叶就是在这个时期应时“入市”的。尽管1200元的月薪不高，但10%的业务提成，对他还是很具诱惑力的。后来，这也成了他不尽的业务原动力。
三
小叶具有一副犀利的目光。在丘婆婆怯怯入店，在角落里就座的第一天，他一落眼就从她的怯懦中读出了商机。
他马上离开讲台，满面笑容，蹲在丘婆婆座前，一手扶住婆婆的膝盖，一手拢起了喇叭，轻声说：“婆婆是新来的吧？欢迎您加入最新平台送体验金的团队！今后，有什么要我帮办的，只管打声招呼，叫声‘小叶’就行了！”
有生以来，一直灰头土脸的，夹着尾巴做人，从没有享受过这么高规格的待遇，店长这一举动，确实让丘婆婆受宠若惊，她慌不迭地摆手摇头，叽里咕噜地讲了一通，但，满屋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的一个字眼。店长连忙起身，假装明白她的诉求，拍拍她的肩膀，连声称“好！”。一边疾步回到讲台，开始了自己的授课。
这堂课，讲的是“老年人的健康和养生”，他事先已作了精心的准备，课件设计得十分精美。
课程一开头，就让丘婆婆振聋发聩。
他指出：人人都盼望自己健康长寿。这是天经地义的合理诉求。但长寿更需要健康！健康的身体既是长寿的基础和保证，也是长寿老人的‘原始目标’和‘第一需求’！试想：人到老年，如果失去自我生活能力，日常生活靠别人照料，甚至变成‘植物人’，这样的长寿就不再是幸福，而是痛苦，不是对家庭的贡献，而是对子女的拖累和负担。……
丘婆婆出神地凝听着他的精彩演讲，暗自庆幸自己有幸突破山野的封闭，来到大都市，见到大世面、碰上大贵人，给自己指点迷津，开阔眼界。她默默地下定决心：务必珍惜这个洗心革面、自我提升的机会，要一场不拉，认真听讲。也叮咛自己，一定要懂得感恩，今后要积极支持这位恩师的工作。
四
课程进行到第二阶段，店长出示了一连串精美的画片，有山峦起伏的长寿村——广西巴马，有赤壤红土的江西无癌村——温塘。
“在当今谈‘癌’色变的年代，为什么这个方圆仅0.8平方公里的地方竟没出过一个癌症患者呢？据国家真相调查组调查的结果表明：温塘镇的水源里多了一种特殊的元素——硒。而硒是国际上公认的抗癌元素！”
就这样，店长话锋一转，巧妙地推出了抗癌元素——硒，并从身后拿出一小片“硒片”，让每个渴望健康长寿，深恶痛绝“癌症”的老人们传看，见识一下其貌不扬，但功高盖世的灭癌精灵的“尊容”。
接着，他又扬起了三个指头，走来丘婆婆跟前，温情地问：“丘婆婆，您能猜猜这瓶药的价钱吗？”
“三百”丘婆婆鼓足勇气，大声回答。尽管发音含混，但众人对那个“百”字还是听得明白的。
店长泯住嘴，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让她再猜一猜。
“三千！”丘婆婆憋足了劲，推出了连自己也无法相信，无法接受的数量级。
店长还是泯嘴摇头。
“三……万！”丘婆婆昧住良心，吃吃地喊出了这个天文数字。
“完全正确！丘婆婆果真是聪明人。听起来，是有些贵。但是，您想想，与你的生命相比较，它也就不贵了。难道你的生命，你的健康只值那区区的3万元？
在此，我愿意再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卖家为了感谢大家的首次光顾，对头十名顾客进行三折优惠，还另送一次免费‘温塘三日游’，包吃包住，包你玩得开心！”
群众的热情一下被他激发起来了，人群里发出了一阵骚动。
丘婆婆想起户头上的数字，一下豪情满怀，急切地举起了右手。
“好！第一个，下一个……？”他急速地记下了丘婆婆的名字，扭头环视四周，可久久地，精明的上海人，只有议论，不见行动。……
五
按照说明书上规定的剂量，丘婆婆每天定时、定量吞下了“硒片”，眼看1万元的药瓶渐渐见底了，可那被店长吹得神乎其神，包治百病的“神丹妙药”在自己身上一点也不见效。腰照酸，腿照疼，耳中铃铛照响，眼前流星照旧飞。她瞧准一个旁人未注意的机会，把小店长拉去一旁，把这情况向他反应了一下。小店长闻声，高兴得一拍大腿，说：“婆婆，你问得正好！今天，我的课程内容恰恰讲的是这个问题。像你这种情况，只补硒是绝对不够的，我等会讲的内容，你好好听听，对你是很有帮助的。”说完，他抬腕看表，急急地跑上了讲台。
“今天我给大家讲授的内容是‘纳豆激酶的功效和妙用’。日前，我同大家讲过硒是人体内必需的微量元素，可惜的是，人体对它的吸收能力很差。必须得借力，即借助于酶等化学物质，才能达到满意的效果。最近，日本的科学家发明了一种叫‘纳豆激酶’的营养品，它能帮助我们有效地吸收硒……”
在他那如簧之舌的鼓动下，丘婆婆如梦方醒，下决心再支持一次帅哥的工作，又一次咬了咬牙，怏怏地举起了右手。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扭头朝她投来奇异的目光。丘婆婆也读不懂那里面蕴含的到底是是羡慕、是感激还是嘲弄？……
经过这么几个轮回的操作，丘婆婆的存折终于归零了。在店长对新保健品的推介面前，她举手的勇气也归零了。可她身上的疾病却丝毫没有归零的迹象，这让她十分纳闷，她怀疑过自己的运气，怀疑过自己的服用方法，可始终没有怀疑那药物的本身，更没有勇气把那位善良有加的店长朝“坏”的方面作片刻设想。
有一天，店长又推出了一种“韩国进口的新保健品”，可几天下来没有人举手，这让丘婆婆好不着急。一恨自己已囊中羞涩，帮不上忙；二恨本浜人太过精明，只顾来店取蛋，过后一毛不拔。她越想越气，终于憋不住，大声吼叫了起来。只见她立起身来，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大通，可大部分话语众人都听不懂，只有几句话能勉强听得明白。那就是：你们这么小气，不买东西，还来这里干啥？这话，让大家听得很不自在，前前后后都发出了嘲弄的嘘声。
店长见大事不妙，忙让丘婆婆坐下休息，可她偏偏不知趣，还立在那里叽里呱啦地骂个没完。店长只好因势利导，让她讲讲自己购药、服药后的体会。
这下正中下怀，丘婆婆心想我花了钱，让你们瞧热闹，倒不如让大家都出一场血，到时看谁笑谁！主意一定，她立马大谈特谈服用后的奇妙效果，还朝店长打躬作揖，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这一招，让小店长喜出望外，也让众人哭笑不得。
店长挨个给众人塞完鸡蛋后，朗声宣布：“下课！”
六
散场后，丘婆婆刚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店长小叶登门造访来了。这让丘婆婆好一阵惶恐。慌不迭上茶让座。店长放下一提篮鸡蛋，真诚地说：“丘婆婆，真感谢你对我的一再支持，尤其是今天，要不是你的发言，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呢！”
“哎，别客气，我知道生意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婆婆，既然你把我当成自家人，我也就不客气了，我还有一事求你帮忙……”
话没讲完，丘婆婆心里“咯噔”一下，只当他又要自己买药，心想：我可是弹尽粮绝了喔！
“我知道，你现在手下紧，出不了那买药的钱，能不能帮我做个假动作，明天你照样举手，照样刷卡，但是，我给你‘零扣款’，也假装给你发药，过后你还给我就成了。为了感谢你的支持，这鸡蛋，还有篮子底下放的100元钱就当是你的酬劳费，好吗？”
闻言，丘婆婆石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一直不敢想象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这看似天真无邪的孩子，原来也会来这套江湖骗术！他会设局假卖，难道不会卖假？
天啦！我那3万元救命钱，岂不明摆着打了水漂！一时间，她思绪万千，企在那里发呆，连小店长何时离开，何时出门都不曾察觉。
想着想着，她只觉胸闷气逼，周身发冷，天在旋，地在转，手脚也止不住抽搐起来。……
女儿下班回家，看到母亲倒卧在沙发上，口眼歪斜，人事不省，一下慌了手脚，赶紧打122，召来了救护车，把她送往医院抢救。……
七
医院诊断为脑中风，立即进行微创开颅，取出淤血。幸好救治及时，术后没见什么后遗症。但出院时结算的几万元手术费，让女儿们汗颜，她自然地把目光投向老妈。丘婆婆一看就明，想起那鲸吞了自己救命钱的“健康投资”，她羞愧地低下了脑袋。女儿是聪明人，她已然明白了一切，怕刺激得老妈，再度发病，她连忙宽解她说：“不要紧，钱赚来就是花的，就当是交了学费。”说完，她连忙掏出信用卡来付费，默默地承受超支消费的高息。
丘婆婆又回到了小区，她发誓：再也不去那间坑、蒙、拐、骗的“魔鬼店”了。
但，呆在屋里，又止不住不断生气、发闷，所以，次日一早，就来到了小区“老人活动室”，回到了太极拳团队。再一次笨拙地舞弄了一阵后，她亟不可待地把我老伴带去一旁，拉着她的手，一五一十地向她倾倒了满肚子的苦水。……
老伴讲完了这个故事，心里还很不明白，她悻悻地说：“这些人把罪恶的手伸向这些一无工薪，二无劳保的弱势老人口袋里，难道就没有丝毫内疚，就不受良心的责怪吗？”
我听后，不由得哂笑起她的幼稚无知来。我说：“你呀，和丘婆婆果真是旗鼓相当，不相仲伯的搭档。你不知道社会上正流行一种怪论，一种被号称为现代营销学新理论的‘情场法则’吗？
小叶和他总公司的老板们深谙这种悖论的精髓：“商场就是战场，要把战场当作情场；让你的对手，心甘情愿地倒入你的怀抱，为你清囊而无悔”。
对他们而言，‘物竞天存’，‘优胜劣汰’是大自然进化的基本准则。
就如当年闯入美洲大陆，屠杀、灭绝印第安人的欧洲殖民主义者和杀人放火，兽行华夏的日本强盗一样，他们认为：尽快剥夺那些弱智群体所占据的无效财富和资源，是‘替天行道’，是对市场经济的净化，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正义之举。
在他们看来：剥削无知的老人和其它弱势群体，非但不可耻，简直就是一种‘无尚光荣’！所以，丘婆婆她们的际遇，只会给他们带来成就感，带来胜利的喜悦，而不会产生任何的不适。
这就是商品社会的残酷，懂吗？
记住：商场没有怜悯。在这个素具‘冒险家乐园’‘美称’的地方，淳朴、善良的‘乡屋银nin（乡下人）’尤其要当心！”
我用这句半真半假的戏语，笑着给这个故事画上了句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