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的环卫
俗称:一交秋雨一交凉。果然,接连几天的濛松秋雨,给上海市民的“十一”黄金周带来了阵阵秋凉。今朝潇潇雨歇,我连忙起身晨运,沿着小区边的马路慢跑。
社区周遭一片静穆,马路上也人车寥寥。
只有一两个身着橙色制服的环卫工人在人行道上打扫卫生。我缓缓地跑着,一边品味这宜人的秋凉和难得的宁静,似乎这几天“宅居”的窝囊在今天得到了全额补赏。
嘟……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打破了街道的寂静。我扭头一看,原来不远处一部黑色轿车正亮着头灯,开往人行道上。他这一声长音喇叭,把一个环卫女工吓得手足无措,连扫把都掉到道旁的台阶下了。
侬暟到阿那车灯嗗?怒骂从一扇徐徐落下的车窗里传来。
见状,我心里老大地不平。人家一直在那扫地,又没与你抢道,这骂声也忒霸道了吧!
思想间,我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移往了那边。
此时,车已徐徐开上了人行道,原来他要霸道停车!那清洁女工慌忙退往路旁,一边还不迭声地用普通话道歉。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她制服上的三道反光环,在车灯的照射下,发出惨淡的黄光。
本想走过去理论几句,可那“小瘪三”已然仓皇离去,那女工也正俯身缓缓地拾起地下的长扫把。
我走近她,问道:“女师傅,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连忙回应。她操的是带安徽口音的普通话。面容消瘦,肤色黝黑,约莫45¬—6光景。
“没事就好,刚才那家伙也太霸道了些!”
“哎!干我们这一行的,哪天不受些窝囊气?”她长叹了一口气,依旧不停歇地清扫着。
可她这一不经意的叹息,却引发了我半晌的沉思:为什么在我们这个号称“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度里,环卫——这一高尚的职业却总是被人所蔑视?
那些“把肮脏留给自己,把清洁留给大众”的环卫工人却总是遭到不公的待遇?
思想间,脑海里不由得浮起了一桩桩往事……
神秘的职业
那是26年前的夏天。作为英国tc奖学金资助的访问学者,我告别了祖国,告别了亲人,只身来到大西洋的岛国——英格兰求学。在伦敦中国大使馆文化处集训了三天后,由英国文化委员会安排在英伦东部的罗里奇市一家语言学校,进行为期四周的英语口语培训。也由英方安排,落宿在市南郊一对老年夫妇家里。
那是一幢别墅式的双层楼房。是当年工党政府为解决低薪阶层“住房难”的问题,而大力兴建的社会保障房。楼上楼下面积共约150平米。楼下为客厅、厨房和餐厅。楼上三室一卫。
除我和房东老两口外,还住有一个孟加拉国的留学生阿里。
女房东约莫55—6岁,慈眉善目,个头高挑。她同我们一见如故,嘘寒问暖地,恍惚待自己的亲生子女一般,让人在异国他乡也重获了家庭的温暖。我和阿里都不约而同地称她为“mum(大妈)”。
男主人的行踪却十分神秘。每天早出晚归,我们还未起床,他已出门。
我们下课回来,与mum用完晚餐,走入自己的房间,始闻楼下的院门开启。
所以,我和阿里入住了快一个月,还未见男主人的“庐山真面目”更不知他整天早出晚归为那般?
是年8月25日——那是英格兰的“银行节(bank holiday)”(注)。
这天,mum特别高兴,她在超市转悠了老半天,买回了很多菜肴和甜品。
之后又在厨房里忙乎了好久,为我们备办了一顿很丰盛的节日大餐。
中午入座的时候,我和阿里照例坐在餐桌两旁,可mum这回却坐到副主席位(下座)上。
未过片刻,在餐厅门口,出现了一个伍短身材,脑门颓秃的老头。
hello!……
我和阿里不约而同地朝来人打了声招呼,可都为接下来的称谓卡壳了。
这时,mum忙起身扬手,将我们介绍给那老头,再转身向我们介绍,来人就是她的丈夫赖爵。
临了,她客气地说:“他常年很忙,所以,还来不及和你们见过面呢!”
“so nice to meet you(看见你很高兴)!”闻言后,我们赶忙离座,同老人握手。
可与妻子的热情洋溢,豪爽健谈相反,老人表情冷漠,不苟言笑。几句客套话之后,他向我们作起了自我介绍,他是某公司的老钳工,每天工作都十分繁忙。也为久久未能与我们见面而抱歉。
他的这番言辞似乎天衣无缝,可我们不住地纳闷,当时英国正面临空前的经济危机。
多数工厂停产、大批工人下岗。
而且,就我在机械制造行业十几年的经验所知,作为工序末端的钳工,工作量往往是最不饱满的。
缘何这位钳工却忙成这般模样?
此后不几天,阿里突然神秘地告诉我:今早,他忘了带作业,课间返回时,在公交车站附近,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马路上打扫卫生,近前一看,是我们的房东!原来他现在的真正职业是cleaner(清洁工)!
我这才明白:在英国,清洁工也逃脱不了世俗的偏见。怪不得《新概念英语》中的cleaner阿道夫会不辞辛劳,刻意向自己的新婚妻子隐瞒自己的职业!
未名的责难
4周语言培训很快就结束了。告别了mum和“老钳工”告别了准黑人朋友阿里,我来到了旅游名城——巴斯,在巴斯大学的液压中心主修计算机仿真技术。校方分配给我的宿舍在该校的东林公寓三零一室。
宿舍面积约20平米。屋内陈设一般,但对于我这个刚进城的山里人来说,已近乎奢侈了。一张约1.5米宽的单人床,配有3床毛毯,一套写字台、椅和大衣橱,外加一部36吋的大屏幕彩电。
地上铺的是米黄色纯羊毛地毯。一个小小的盥漱室,卫生设施齐全。
宿舍里略显不足的是,不仅没有晾晒衣被的阳台,就连挂衣服的挂钩也没有。
这归因于西方学生没有自己洗衣被的概念。
衣物脏了,周末丢进校内自助的laundry,再投入5英镑硬币,一按按钮,洗、干、熨一次搞定。
可对于我们中国学生而言,这意味着为了贪图一点洗、晒的便当,而付出自己将近一个月的工资收入。这,就算换成当时的国家主席,我看也未必舍得。
laundry是消费不起,可衣服总得要换洗,我只好把衣服狠命地扭干,斜挂在窗槛中间的横档上。
孰不料,当我下课回到宿舍时,迎面碰上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工,她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
“i suppose you are chinese li(我想你应该是那个姓李的中国人吧)?”她用极含混的英格兰中部地区的口音说道。
“yes,i am. what can i do for you(是的,有事吗)?”我礼貌地应答。
“i think you need to take more care to our carpet. it’s all 100% wool and much more expensive than your cloths(我想你应该更爱惜些我们的地毯,这是全羊毛的,比你那衣服贵得多).”
这话太伤人了,我消化不了,随即冷冷地回言道:“why shouldn’t i for the sake of my expensive tuition?(哪能呢?那岂不对不起我那高昂的学费?)
“what’re those wet cloths (瞧那些湿衣服)!”
“no,you are wrong they all are little bit moisture only.(错了,只不过有些潮而已)。”
“are you sure(当真)?”
“yes,certainly, or you may try (没错,不信你试试看).
第一次冷战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我设法在屋顶的天台上,找到了一个朝山的偏僻处,拉了根绳子,这才从根本上解决了我衣服的晾晒问题。就在我为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的当儿,没想到她又有了不高兴的理由。
这天,我正呆在房里看书,突然有人敲门。
“come in please,”我头也没抬,但自觉回应得很及时。
来人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一进门就打开了吸尘器,那刺耳的噪音,换成别人绝对没法看书。可我天生就的抗干扰的习性,儿时即便在东山大街的喧哗声中,一本小人书照样能让我如醉如痴。
“li,i hardly understand why should your chinese wash the towel every day(李,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中国人干吗每天都要洗毛巾)?”
“what(什么)?”我没听明白,放下书本问道。
她当我听不懂英语,关掉除尘器,减慢语速,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可最后我还是不明究竟。
直到其后的一个周末,我才弄清楚她那诧异和责难的真正原因。
那天,我正在一楼的公共厨房里备饭,突然一个住在底楼的英国学生匆匆跑来了。
他一脸的肥皂泡沫,状极狼狈。
“sorry to bother you! my tap had something wrong!(对不起,打扰了!我房里的水龙头坏了。)”说着,扭开龙头,合起巴掌,“哗哗”地朝脸上抹洗。
末了,取下肩上的干毛巾,狠命地擦洗两把,就完成了洗脸的全过程。
原来英国人的毛巾,只用作揩水的!怪不得那清洁工无法理喻为什么我的毛巾常年是湿的!
慈善的工友
不知什么原因,还不待学期的终结,学校的cleaners就开始了大换班。
一天,一阵轻柔的敲门声过后,屋外响起了一声礼貌的问侯:“is there anybody in(屋内有人吗)? ”话音清晰,是标准的牛津口音。
“yes,do come in ,please(有,请进).”
“sorry to bother you!”门开处,走入了一个中年妇女。她身材娇小,皮肤白皙。
一头深褐色的卷发,明显地杂有缕缕白丝。
但一对淡蓝色的眼球,炯炯有神。一脸份量把握得恰到好处的笑容,给人予不尽的友善和亲情。
进门后,她不是急着打开她的吸尘器,而是同我解释她的职责范围和难处。由于工作量大,不得不把握好八小时内的每一分钟。所以难免给我们带来麻烦。
“不,不,一点都不麻烦!”我连忙接茬,“如果用得着的话,我可以帮帮你。”其实,我心里有数,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当时,我连那吸尘器都不知道是何物,哪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no,no, that’s so kind of you(不,不,你真好心)!”想不到,那么一句空空洞洞的客气话,却换来了人家真情的感动。
也就是这样,头一次见面,她就用自己的礼貌和谦恭,赢得了我的认同和合作。
她对工作十分尽责,几乎连每个角落的点滴灰尘都不放过。
这样,光我的房间就花去了她将近两个钟点。在一旁,我检点自己平素的习惯,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赶紧翻开皮箱,取出了一只景德镇的薄胎花瓶送给她。
她接过我的礼物,为花瓶的精美和做工的精湛而久久赞不绝口:“oh,my god! it’s really marvelous ! is it for me? are you sure?(天啦,天底下果真有这等精品!这真的是给我的吗?)
自此以后,仿佛又回到了罗里奇,我再次感受到英国人民的热情和友好。我们之间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或许,也就是这个原因,使我在其后的大半生中,对“清洁工”产生了一份特殊的感情。……
完稿于上海浦东新区
注:“银行节”是英伦三岛的一个特色节日。每年有春夏两次。夏季“银行节”在每年的八月底。届时,所有银行关闭,进行账务整理。没了资金流通,多数工矿企业也跟着放假歇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