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前,我们多数城镇居民生活艰难,整天在万千纠结中混营生。日常衣食汗颜不说,偶而患上个小病小痛,那就更揪心的了。当时有一阵,传统的中医几乎被划 入“迷信”之列。
中医郎中一个个被整得灰头土脸的,不敢挂牌营业。
刚刚时髦起来的西医还没曾普及,百姓们对它的功效半信半疑。
加之,真金白银的收费,让普通百姓望而却步。所以,一旦家中有人生病袭痛,很少人会奢侈到上琵琶洲大医院去看病的地步。她们往往只去找周遭邻居中的“土郎中”求助。
所谓“土郎中”指那些对常见疾患,略知一二 “土方”治疗要术的非专业人员。
其专业水平还不抵后来出现的“赤脚医生”。
我母亲就被花园巷的邻居们戏称为“巷子里的土郎中”。她大字不识一个,但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身的土法治病的好手艺。夏天,她会给中暑(乡人称“闭痧”)的大人、小孩夹痧。
冬天,会给手脚开皲的人治“紦”。碰上有头疼脑热的患者找上门来,她会恰到好处地给他们推拿按摩,家乡话称作“捏niǎn、挈cuê”。
遇有笑落下巴或睡落枕头,而哭笑不得上门的邻居,她也总是佯装开玩笑走过去,趁人不备,托住患者下巴猛一推拉,那脱臼的关节迅速复位,对方马上“阴雨转晴”,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那些头上长角——生满疖子的孩子们,身上长刺——长满“缠蛇疮(带状泡疹)”的病人,也总是在第一时间里想起“花园巷的土郎中”。
我妈也总是会用“土得掉渣”的方法细心治疗。
就连大姑娘出嫁开面(注一),小囝子(注二)厌食挑滞(注三),邻居们都爱上门求助。
她用的药很简单,一律为中草药,几乎都栽种在我家院墙上摆放的盆盆钵钵里。她使用的器具更为简陋,一碗冷水(夹痧用),一盏油灯加上一根棉线(开面,界、灸穴用)。
尽管如此,邻居们都交口称赞,几乎把她捧为“手到病除”的“活菩萨”。
之所以受邻里们的恁般肯定,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她吃斋念佛,具有佛教徒共有的乐于助人的热心肠。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人上门相求,她准会急病人所急,毫不犹豫地抛开手中的活计,施行诊治。
而且,从不收取他们的任何费用。
面对我们的不解和私下的不满,母亲总是和颜劝说道:积德行善,是佛家的美德。
多做善事,因果轮回,菩萨会暗中保佑你们几姊妹的。
二.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一家正在门外乘凉。
时届午夜,刚刚有些睡意,突闻身旁有人急切地呼喊:“香店(注四),婆婆,香店里婆婆!又得劳你帮忙了。”母亲闻声,连忙从竹交椅上一跃而起,应声说:“呃,呃!正zhang古里,是你呀!
什么事?尽管说。”
我也被吵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隔壁邻居,铁匠店家的大儿媳。
她汗水津津地扶着她那大块头丈夫,蹒跚着朝我妈走来。那平日“气吐万里如虎”的铁老大,如今像被霜打蔫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闭着眼睛,有力无气地依靠在婆娘身上。把娇小的她几乎都压瘪了。
“婆婆,他今天从店里回来后,一直又拉又呕.
到现在都滴水未进嘴,粒米没沾牙,全身滚烫,烧得像烧着了的炭一样。”
我妈连忙起身,让“正古里”把铁老大扶进座椅,一边招呼我同她一起进屋,搬出两把小凳子,安排“正古里”坐好。她自己则端来一碗冷开水,让“铁老大”喝下。
可铁老大摇摇头。我妈急了,严肃地对他说:“一定得喝,这是救命水!你闭痧了,先喝下,等会我再给你夹痧。”铁老大听后,也未开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母亲连忙把水凑上去。他勉力喝了一口,多数水从口角里流了出来。
我母亲将碗放在我的竹床边,勾起食指和中指,在碗里蘸了些水,就朝他的鼻梁,颈项四周,腋下,后背,一下一下又夹又拉的。说来也奇怪,那些被夹过的地方,没几下就变得又红又紫的,委实吓人。
还没待这道程序走完,铁老大已睁开了眼睛,直起了腰。大着嗓们说:“哎呀,真舒服,真爽!”
我妈连忙叫我再去倒碗冷开水给他喝,一边启动第二道程序:用万金油擦在他的太阳穴和鼻孔下;再由太阳穴开始,从上往下,进行按摩。约莫半小时后,所有的医疗程序实施完毕。
此时,铁老大已完全和没事的人一样,立起身子,边走边连声八声地称谢。
“老大,别急!带点草药回去煎水喝。”说完,又安排我去墙头拔来一把车前草,交代“正古里”马上洗净,煎汤给他喝。还一定要让他多喝水。
铁老大夫妇走了,母亲这才进屋去擦洗身上的汗水。此时,我家鸡橱里的公鸡也鼓起了它的双翅,秀起了它那雄壮激越的嗓门,像是为我母亲“助人为乐”的义举唱赞歌,点赞。
完稿于上海浦东
注一:“开面”指女孩出阁前的一种美容形式。由年长的妇女用棉线加滑石粉在脸上来回运动,以绞除汗毛。
注二:小囝子指滞长的矮个小孩。
注三:滞(干越方言音qió)指小儿积食。
注四:我家原先做香,开香火店;所以,邻居称我妈为“香店里妈妈”或“香店里婆婆”。